賈維絕對是一個必須存在的角色,讓易於腐敗的文官體系維持良好的運作,當然,他還要加上寬容/一塊麵包換一個聖人,這生意實在太划算/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可以在方婷身上找到一部份的自己。
農曆年期間上映的「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在大過年時看會不會太過悲慘?台灣這幾年已經夠悲慘,再看「悲慘世界」會不會太過悲慘?若是被「悲慘」兩個字的表面意義給誤導的話就太可惜了,相反地,最艱難的環境中才能看到人性真誠、坦白的一面,你也可以在其中,看到那微弱但從未熄滅的希望之火。
悲慘的人們
法國文豪雨果(Victor Hugo)的「悲慘世界」,描述著19世紀初法國下層人民的生活與掙扎,勞動與疲憊並不是關鍵,而是對前景的恐懼與失去希望,同時大環境則是伴隨著法國波旁王朝復辟之後對反對王權的行動與對共和制度的美好想像。電影中,我們再次看到那種灰暗與髒亂的街頭、人民污穢的服裝與皮膚、恐怖的飲食,那樣惡劣的環境不是現代人能想像的,然而人們還是得生活下去,為了生存打拚,在那個資本主義開始興盛,但社會主義還沒有發展起來的年代,如果你做的是個人工匠式的買賣,或許還能有著自己決定一些事的生活,但如果你成為「工廠」的一份子,那就真的是一個毫無保障的螺絲釘,只能隨便地任人宰割了。
個人工匠式的買賣,比方說麵包師傅,你的職場生涯的風險之一,就是會被人家偷走你的產品:麵包,尤其在那樣一個動亂、生活沒保障的年代。是的,故事的主角出場了,尚萬強在20年前不忍姪子挨餓而偷了另一個可憐人賣的麵包被逮,法律說他該被關5年,但是他一再逃獄被逮,最後變成20年。等到他終於出獄,前科紀錄卻讓他再也找不到工作。走投無路時,一名主教收留了他,就算他偷了教堂的銀器也不追究,終於讓他瞭解到人性的善良與光輝,決定洗心革面、隱性埋名,在現在這個蠻爛的體制中重新出發,最後當到市長、一個有著身份地位與財富的人。
我們在方婷身上看到自己
至於工廠的螺絲釘就是方婷,這位從懷抱夢想的少女,變成為了養育自己的小孩,必須放棄自我努力求生存的母親。她縱使有著母親的堅強意志,本身的性別與機遇都比不上拚個八年就能從罪犯變市長的尚萬強,為了籌措孩子的「醫藥費」,剪頭髮事小,拔牙賺錢事大,由於遭到職場性騷擾還丟了工作,最後只能靠身體去賺錢。
方婷的戲份不多且集中在電影前半,由安海瑟威演來,充滿了不可想像的戲劇張力,獲得第85屆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獎,實至名歸。那段獨白"I dreamed a dream",如同隨便一位下層人民的一生縮影:曾經,年輕的男女有著夢想、有著歡樂、有著自以為的愛、有著難以抗拒的性,但生活終究像隻半夜襲來的老虎,打壞了一盤美景、毀滅了那瑰麗的想像。為了生活,你只能竭盡所能地靠勞力賺錢,尤其當你並不是只有一個人,而是有著家庭要顧,有著孩子要養時,自己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方婷聲嘶力竭地「訴說」著她的一生由彩色變為黑白,看著她猙獰卻悲淒的面孔,那種從無奈到絕望、憤恨,那種對人生的怨念,深深震憾著觀影的每一個人,那歌聲與複雜的情緒迴盪在我前後左右每一個人的心中,以致於那個時間點大家手上的爆米花應該是都還沒有吃完,但環顧四周,整個放映廳內鴉雀無聲,好像除了銀幕上那些光點與環繞的音效之外,整個時空都已凝結。
我們每一個人,其實都可以在方婷身上找到一部份的自己。
一生贖罪的尚萬強
偷麵包可大可小,不過在那樣的年代,你偷的麵包其實也是另一戶可憐人家的財產,說穿了就是大家互相傷害。尚萬強被捕而懷恨在心不難理解,況且人家只是因為為了孩子偷了麵包,大家問都不問,對待一個出了獄的更生人早就判了死刑,就算心地再善良的人也不可能真正回去做個好人了。只不過尚萬強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運,遇到一位願意無條件寬容他的主教,才讓他體會到社會環境惡劣是一回事,但不代表人人都應該收起自己的良善之心,只用最高級的懷疑與憤恨對待其他人;只要有人願意始終本著如方婷懷念的那個人人都善良、聲音很溫柔、話語很甜美的年代,良善的風氣是可以漸漸由一個人變成幾個人、少數人變成多數人。這段過程很漫長很艱苦,但總要有人做,有開始才能有一就有二。
他做下去了,成績還不錯,只不過他不能無視於一個被誤認成是他的人要受到無妄的牢獄之災。他真的是很純真善良,不願意讓自己從此擺脫逃犯的陰影,但是他也因此放棄了自己造福數百平民百姓的機會。或許我們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不太公平吧,或許即使如雨果,也沒有辦法像現代人一樣,滿腦子多得是奸巧,讓尚萬強既能從此不被追捕,又能利用他的市長身份,於稍後暗中把人救出來,不過真要這樣後頭也不太好演就是。
或許方婷的角色戲劇性太強烈,總覺得休傑克曼飾演的尚萬強就有點遜色,不過要說的是,當他在談到珂賽特、唱到有關下一代年輕人時,可以感受到休傑克曼滿是光輝、神采飛揚的爸爸模樣,跟上一刻還被人追殺的恐懼或是對著上帝懺悔的改過自新有著很大的差別。也因此,片尾當他在修道院裡生命開始逝去的時刻,看著女兒女婿就有種交棒給下一代的感覺,也體會到對上帝的承諾應該也算是完成,一生的重擔終於可以放下。
一塊麵包換一個聖人,這生意實在太划算。
賈維並不是表面那種惡吏
「悲慘世界」的反派無疑地是賈維。由羅素克洛飾演似乎更為貼切:從頭到尾都是那張一號表情臉,演這個角色真的很適合。相信大家應該很容易地把這個角色跟專制、極權、封建、剝削百姓等等字眼或觀念連在一起,身為台灣人,又一定會跟當今政府不懂人民的種種荒謬情事連接,變成一種明的或暗的諷刺。不過,賈維如果真的只是這麼一個膚淺的角色,「悲慘世界」就稱不上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了。
事實上在電影中,有許多片段為這個角色賦予了深刻的內涵,令人無法忽視導演,乃至於原作者雨果,對這個角色的期許。賈維的獨白有兩段,第一段是在說明他為何如此堅定地要扮演好一個警察的工作,因為他認為人只有努力奮鬥、做好本份,才對得起上帝對人類的應許,在天堂的門口才不會因為自己的墮落而被踢進地獄,那麼當他看到人世間有那麼多偷搶拐騙,自然無法容忍,更何況只是從偷一塊麵包演變成不斷越獄、甚至改名換姓逃亡,在他看來都不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該做的事,當然要除惡務盡,才能彰顯上帝的正義。
電影中特別讓他自曝身世:監獄出生、貧民窟長大。他能有今天全都是自己努力打拚來的,他能做到,別人當然也能做到,所以他嫉惡如仇,因為他認為那些人都懶惰。因此他對犯罪的人總是不假辭色,甚至碰到真正求情的百姓也無動於衷,因為他真的看多了,他就像許多警匪片中常見的一種警察角色一樣,都是認為人性本惡,所有的嫌犯都在演戲,犯罪的人通通不可原諒。
但是,他並非惡吏,他甚至可以說是「悲慘世界」中最正直的角色。當他第一次懷疑市長其實是逃犯,他曾秘密去查市長的底,雖然我們不知道尚萬強是怎麼安排的,當賈維看到假的身分證明,他不是默默地摸摸鼻子就算了,他竟然主動跑去自請處分。請問一個奸狡機詐的人會做這種事嗎?他不正是因為認為自己在行上帝的義,所以也應該坦蕩蕩認錯,如同另一次懺悔?
在堡壘之戰中,尚萬強並不因賈維一直在追捕他而想趁機把他幹掉,而是放走賈維讓自己陷入險境。他知道賈維只是盡忠職守的好官吏,他一點都不恨賈維,反而在最後一次狹路相逢時,仍堅持自己應該把傷者送到醫院,相信在那個時候,他知道無論賈維開槍與否,賈維都在做正確的事,他自己也在做正確的事,那結果是哪一種,就交給上帝決定。
此時此刻的賈維,終於瞭解到自己真正缺乏的,是寬容。行上帝的義如果沒有寬容,就看不到事件背後的真相,看不到人性的真實面,也就容易讓好人蒙冤,讓壞人逍遙法外,讓他成為封建體制以上帝的博愛為藉口壓榨平民百姓的白手套與劊子手。
因此他最後投河自盡,或許是他對自己人生最大也最後一次懺悔。不過,從現代人的觀點來看,如果片尾的夢境中,也能有賈維的一個鏡頭出現,或許才算是能真正體現雨果對這個角色期許的圓滿結局。
賈維絕對是一個必須存在的角色,讓易於腐敗的文官體系維持良好的運作,當然,他還要加上寬容。
愛情還是那麼美好
一個容易被忽略的演員,就是飾演愛波寧(Éponine)的Samantha Barks,她是從2008年英國選秀節目"I'd do anything"出身。愛波寧這個角色其實是悲劇,她愛著她的革命同好馬里歐(Marius),可馬里歐眼裡只有驚鴻一瞥的珂賽特,馬里歐甚至白目地要愛波寧幫他打聽珂賽特的住處。
愛波寧是個了不起的角色,她知道自己永遠得不到人家的心,卻以不斷割傷自己的心的方式,去完成馬里歐愛另一個女人的願望,這是最高等級愛情的表現,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我也很慶幸雨果果然是大師,而不是像現在充斥的那些不入流戲劇一般,硬是要愛波寧去破壞人家的感情才覺得爽。
愛波寧的獨白可以說是全劇除了"I dreamed a dream"以外最動聽的演唱,大概也是全劇最能讓人真正感受到愛的溫暖的篇章,Samantha Barks唱得激越、唱得悲切。
悲慘的世界
不知道你是否曾聯想過:當看到一些描述一群人、一個世代、一個社會、甚至全人類一段長時間的悲哀時,究竟這代表了多少人渺小地如螻蟻般辛苦地活著,又默默地死去?他們個別的存在就整體人類社會來看,是否其實等於根本不存在?他們活著的時候就已然是個無名的(nameless),死去後更是徹底被遺忘?
生活是艱苦的,生活的本身就足夠帶給每一個人沉重的壓力,而人與人之間,又在彼此傷害。偷個麵包算是小事了,看看縫紉工廠裡,其他女工是怎麼欺凌方婷,是怎麼害她丟了工作,那根本就是嫉妒、虛偽轉變為加害於人。由沙夏拜倫科恩(Sacha Noam Baron Cohen)與海倫娜寶漢卡特飾演的酒館老闆夫妻在片中始終扮演一個戲份不多但關鍵串場的角色,他們騙人酒錢、賣黑心食物、偷人財物、調包行李,最後還做半偷半搶的勾當,這或許是他們求生存的藉口,但他們看起來從未被抓起來過,十幾年來都還在逍遙。
艱困的生活加死板的官僚,人民的生活從沒有變好。與將近兩百年前的法國相比,如今的人們雖然物質生活好得太多,但處境其實沒有太大改變,封建王權就算消失,卻換了另一個更加無形與看似和善的資本主義宰制著我們,它的力量卻更為強大,因為當你還在關注某某品牌要推什麼新手機或是某某偶像團體的誰誰誰又怎麼樣的同時,你的靈魂就被你自己不知不覺地出賣了,你還能去反對誰?革誰的命呢?
上帝也可以不是上帝
電影中處處出現上帝的身影,在主教身上、在尚萬強一生贖罪的肩上、在賈維追求正義的劍上、在眾人埋怨上帝忘了他們的嘴裡。上帝成了他們行事的準則,甚至革命黨人都要等待天明,等待上帝會怎麼幫他們安排。在那個年代,大概什麼被認為是正確的事,統統都可以解釋成是對上帝的信仰,不論是想勸人為善、給自己壯膽,或是拿著上帝之名行剝削人民之實。即使是雨果,也很難用另一種意象、概念或理論取代上帝。
賈維根本不應該自殺,雖然他與尚萬強用不同的角度詮釋上帝,但其實他多思考一下就知道兩者並不衝突,人本來就應該努力奮鬥、為自己負責,但社會體制並不完美,框架下的人們也有遭遇困難的時候,執法的官員縱使不能違法,也該有衡量人情事理的行政裁量權,如此一來,賈維將成為一個受人景仰的好官。
理性與寬容在兩百年前可能不得不用上帝這個符碼去包裝而讓人接受,不過到了現代就不必非得要信仰上帝或任何其他宗教才能去做你認為對的事,因此「悲慘世界」有著濃厚的宗教情懷,但去除宗教的外衣,你可以光靠自己做一個理性與寬容的人,這也是我們所處的這座島嶼最缺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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